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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文■何靜

我將你寫的詩，用我的心朗讀。謝謝你提醒我，儘管在混沌世界裡，我們仍然以笑容迎接生命。

聽說若是擁有一對笑起來像彎月的眼睛，也擁有一顆最溫柔的心，無論外表有多麼強悍。東知突然出現在車站裡的人群裡，在每位學生和央金老師一一與我道別時不見蹤影，最後才為我獻上哈達。

▲無數孤獨的夜晚。

巴士繞了一個彎，仍停在原地，我不敢望向窗外但又捨不得，東知走了過來，身子挨近巴士，以燦爛的笑容對我說：「老師，你的行李我幫你放好了，就在……」話語消逝在駛離的呼嘯聲，原來東知提前上車，把我的行李放到最好的位置。

酒吧男孩

我們在一連串密集的師資培訓課程後，終於決定在一個週末去「山頂酒吧」放鬆一下，大家隨興談天說地。東知在考進培訓班前，一直在這家酒吧工作，薪水不高，但是有一個棲身的地方，在流亡路上努力打工，自立生存。

其實那幾個月裡，東知好幾次想要放棄，不想完成課程，在開始的磨合期中，也是與老師衝突最多的學生。有一次，我們選定了校外教學日，一起去觀看藏曆新年大戲，可是才剛到現場沒多久，部分學生就離開去做自己的事了。到了晚上，我和R找了這幾位曠課的學生談話，大家都道歉了，除了東知。東知怒氣沖沖地離開辦公室，我也生氣了起來，第二天，我拒絕上課，東知請假，好像兩個幼稚的人在冷戰賭氣。當我出去散心後回到宿舍，才了解他為什麼心情這麼不好，因為就在唱大戲的那天傍晚，與東知曾經是同學的青年在德里自焚了。

東知是個性情中人，雖然脾氣來了就表露無遺，但是在培訓課程的後期，東知是進步最多的，他每次寫的文章，就像各種不同風格的詩歌，讓我反覆咀嚼不已。最後一天在達蘭薩拉，全體師生一起去了山頂酒吧，這一次，東知不是為了工作來到這裡，而是成為我的學生與朋友，我們一起跳舞，珍惜短暫的相處時光。

▲達蘭薩拉街景，山頂酒吧附近。

不需交代

東知不太訴說過往，不太訴說家鄉，唯一透露關於自己的訊息在他寫的詩裡。

沒有人有任何義務對別人交代自己成長的背景，特別是傷痛的部分。我們從小被灌輸符合這個社會的思考模式，從年齡、性別、學歷、職業、家庭、收入、種族、國籍等欄位去定義自我與他人，是這個體制灌輸給我們的身分。從小到大，好像一直在學習用各種不同的標籤來掩飾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聲音，經過多年來層層蛻皮，才慢慢放下許多外加在身上，但始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，雖然過程很痛又不堪入目，但是我終於可以誠實地面對生命。

穿梭在沒有身分的社區、身分模糊的邊境、身分不存在的大山裡，我學會了拋開束縛與他人交流。在這些地方遇到的朋友，幾乎不曾主動問過我的職業、國籍、背景、文化，甚至我的名字，只是單純地想認識眼前的這個人，單純地想認識我的心。走了越久，越發現宇宙萬物的本質純一，我們的外在如此不同，但終會共同回到原點。

缺席

阿婆（客家話：奶奶的意思）過世的時候，我獨自在異鄉的大山裡工作，沒有任何消息。晚了幾天，回到城鎮裡收到姊姊的信後才知道。我像東知一樣，在極度痛苦孤單的時刻，寫了一首詩，和著明亮的月光與茶杯裡升起的煙霧，用思念為逝去的阿婆朗讀，希望可以陪伴阿婆的靈魂在黑暗中走向光明。這一晚，讓我明白流亡朋友們的心中，對家鄉親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繫念，他們到底要錯過多少生離死別？這樣的一個缺席，到底代表著多少血淚傷痕？

諷刺的是，我隨時可以回家。

一年多前，我去看阿婆，那時行動不便的阿婆已經不太記得我了，不會說漢語的阿婆，用客家話跟我講了很多她小時候的故事。就在我清理了她的便盆後準備要離開時，阿婆用濃厚的客家口音叫了一聲我的名字，我回頭看著她，此刻彷彿回到從前，我在阿婆的床上跳來跳去，她離開前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，是那孩子般的天真笑容。如同一路上遇到的人們教會我的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，太陽依舊升起，海水依舊潮落。

▲西藏兒童村學校宿舍。

你教會我的事

歲月如風，轉眼間彼此隔離了6年多，不知慈祥的妳過得怎樣？還有那虛弱的身體。孩兒無情地決心離開妳這麼多年，讓妳流下了傷痛的淚水，日日夜夜為一名不懂事的孩兒擔心受苦，更加讓妳覺得疲憊。急流的6年時間內，沒法看到妳那消瘦的臉頰，只能在手機裡聽到妳脆弱的聲音，讓孩兒覺得很惋惜，就會想著當初的離開是否錯了？異鄉炎熱的天氣下，學著曾未接觸過的語言，讓我頭昏腦脹，昏沉沉的我，每次上完課，獨自坐在宿舍旁邊的小岩石山上，欣賞那美麗的晚霞，漸漸地消失在我的眼前；想像著你溫暖的懷抱，再次讓我感到擁有過溫暖。這座陌生的城市變得一片黑暗，月亮開始引導著無數顆閃爍的小星星，照亮了我的四周，生長不息的萬物入眠了，彷彿整個大地靜悄悄地聆聽著我對妳的思念之情。傷痛的我帶著一份沉重的心情慢悠悠地走進宿舍，拿起多次被淚弄濕的照片，用顫抖的手撫摸你那甜蜜蜜的笑容，再次在單薄的床上流淚。但我會記住妳的言語，努力學習，不會讓你失望，我會全力以赴地實現你所抱持的願望。不要再為妳的孩兒操心，她已經長大了，會負起責任地做好每一件事。好了，我最深愛的媽媽，孩兒的思想又投入學習當中了，希望媽媽露出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完美世界裡的笑臉，迎接你的孩兒吧！最後，祝媽媽身體健康，每天能過上幸福的生活。

——思念之子，才讓東知

（下下週續）